穿过大院宣传栏，再往里走几步，就能见到最为熟悉的那扇门。
门口窗户上，依然垂挂着淡蓝色的帘布。
这一抹蓝色，是他自懂事起，睁开眼睛就想看到的第一抹色彩。
这一抹蓝色，是让他足以心安的色彩，让他足以定神的色彩。
看到帘布，刘天赐平静的心瞬间就添了一丝脉脉温情。
因为，他知道，房间里面，他最最亲爱的奶奶，正隔着这层窗帘，翘首盼着。
刘天赐刚准备敲门，哑然笑了一下，赶紧收手，从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，找出其中一把古铜色的老钥匙，轻轻的插进门芯，一扭，悄无声息的就开了房门。
刘天赐是要给奶奶一个惊喜
昏暗的房间里，他并没有看到意料之中摸摸索索忙碌着的身影。
穿过饭厅，他转头望向了奶奶的睡房，奶奶似睡似醒的躺着...
刘天赐轻轻唤了声：“奶奶，天赐回了！奶奶...”
杨莲宝分明是听到孩子的呼唤，很费力的睁开眯缝着的眼睛，右手臂随即撑在床沿，试图爬起身来...
但是，失败了！
接着，她又尝试了一次，还是失败了。
刘天赐看的清楚，赶紧走到床头，半个屁股坐上床沿，左手穿过奶奶的背部，轻轻的把奶奶搂到自己肩膀上斜靠着，眼眶已微微湿润起来：“奶，您这是哪里不舒服吗？”
杨莲宝很勉强的抿着嘴，笑了笑，轻轻道：“天赐，我的孩，奶奶没不舒服，奶奶这是老熟了，跟菜园里的老南瓜一样，熟透了，自然就会烂在地里头了，用不着操心啊...”
刘天赐见奶奶还能开起玩笑，稍稍宽了宽心道：“奶，您可吓到我了呀！”
杨莲宝略带着愧意道：“我，我前面还准备给你炒碗猪油米线，谁知道一时撑不住，就在床上躺了会...”
刘天赐赶紧接过话头：“奶，我正饱着呢，不饿。”
杨莲宝顾自说道：“孩啊，奶奶写信让你毕业后尽快回来林场一趟，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交代...你爸他一走了之的时候，奶奶我...就知道自己要垮了！再也撑不下去了！只是，我呀，真不能就这样走了，我，一定要给你个交代...本来，这事，应该交代给你爸的...”
杨莲宝断断续续的说着，又腾出左手，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已经明显泛黄的粗布包，巍颤颤的打开，里面是一条皱皱巴巴的婴儿袄子，还有半块很不规则断裂开来的袁大头银元，以及一小撮用细细的红绳扎起来的灰白短发...
刘天赐端详着那件老旧得不能再旧的粗布婴儿袄子，虽然皱巴，但浆洗的很干净，从还没完全褪去的色泽中，隐约能看出淡淡的军绿色...
杨莲宝缓了缓神，喘了口气，幽幽道：“孩啊，这件袄子，是你爸爸出生的时候身上穿的衣服...你爸爸，他，他不是奶奶和你爷爷的亲儿子，他是革命之后啊！”
杨莲宝这句话，无疑晴天霹雳，把刘天赐瞬间就打懵在那里，好半晌，才只吐出一个字：“啊？”
杨莲宝望了望眼前乖巧懂事的孙子，积蓄了几口元气，继续道：“那一年，应该是民国三十二年，僳将军领着队伍到了万吉和长兴一带。当时，他和他爱人就借住在奶奶和你爷爷经营的棺材铺后院。他们就没有一点点的官架子，和咱家处的就像一家人...巧的是，那年，奶奶刚生下你大伯，僳将军的爱人，褚大姐，也刚刚生了第二个娃，取名叫戎涯...褚大姐长年累月奔波，哪有奶水啊，小戎涯三天两头哭闹着要奶吃...我哪忍心啊，就将他抱过来一起奶着...后来，鬼子打的太凶，僳将军他们要大转移了，褚大姐跟我商量想将戎涯寄养在我这里，我给小戎涯奶了那么多天，哪舍得啊，当然是一万个愿意，就把戎涯留在我身边了...临行前，褚大姐用锤子和钎子敲断了这块袁大头，我们各留一半，约定好当做来日相认的信物！小戎涯身上的那件小袄子，是褚大姐拆了破军装亲手给缝的，她千叮咛万交代，让我留着这件小袄子，说是将来有一天，只要一见到这件袄子，一准能认出自己的孩子...谁又想到，因为寄养了小戎涯，咱家会惹出了大祸...”
刘天赐大惊：“大祸？奶奶，是不是大伯怎么着了？我从来就没见到过所谓的大伯？”
杨莲宝昏花的老眼里，渗出了颗颗泪珠，她长长的一声哀叹：“哎！镇上那个千刀万剐的汉奸头子鲁癞子，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消息，就领着鬼子找到咱家里头，非要我们...交出孩子...没办法，实在是没办法，真的没法子了，我和你爷爷狠了狠心，将亲生儿，你的大伯...给，给，交了出去...”
说到这里，杨莲宝再也忍不住，放声抽泣起来...
刘天赐打了一个寒颤，他能感知，这个秘密，是藏在奶奶心头深处最大的伤、最深的痛...
杨莲宝眨了眨眼，稍稍歇了口气，又叹道：“那些小鬼子，用刺刀尖挑穿了你大伯的肚皮…那么长的刀刺啊...这还没完呢，他们又把你爷爷拉上大街示众，当着那么多乡里乡亲的面好一通毒打！打的好惨！枪托子砸伤了他的腰子，虽是保住了命，却没办法再干重活了…鲁癞子和那帮畜牲，临了还放了一把大火，把你爷爷家传三代的棺材铺连同大院都烧了个精光…”
“孩啊，我和你爷爷都对不起你大伯啊，对不起啊…”
杨莲宝撕心裂肺的哀叹着，老泪再一次渗出眼角…
许久，杨莲宝哆哆嗦嗦的托起那一缕灰白的头发丝，叮嘱道：“孩啊，这是你爸爸下葬前，我替他守夜时亲手剪下来的！哪天，你要是能找到僳将军和褚大姐，一定要把这撮头发丝交给他们！让她留个念想吧！今儿，我的乖孩儿学成回来了，奶奶也说明白了这事的来龙去脉…可怜你爸爸，他走的那么匆忙，还来不及知道自己的身世…”
说着，说着，杨莲宝气若游丝般，呼吸越来越弱，脑袋软塌塌的垂到了自己满是皱褶的脖颈上。
